二月初,寒意依旧像浸透了水的棉布,沉甸甸地裹着荔文城。
几场夜雨过后,青石板路湿滑如镜,倒映着两侧屋檐下昏黄的灯笼。
白日里,西市坊依旧喧嚣,只是那喧嚣里掺杂了太多不安。
卖桃符、朱砂、香烛的摊子生意格外红火,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纸钱焚烧后的焦糊味。
街角暗渠流出的污水,混着不知哪家青楼泼出的残脂剩粉,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蜿蜒出油腻腻、五颜六色的痕迹,衬着行人匆匆而过的灰暗身影,显出一种病态的奢靡与颓唐。
陆昀带着两名坊丁,踩着湿滑的路面例行巡查。
连日来的命案阴云和“厉鬼索命”的流言,让坊丁们个个面色紧张,握着水火棍的手心都是汗。
行至西市最繁华的地段,一座灯火辉煌、丝竹声隐隐飘出的三层木楼映入眼帘——醉仙楼。
这是荔文城最有名的销金窟,军吏举子、茶铁商贩的流连之所。
楼前,几个衣着光鲜、带着酒气的书生正拉扯着一个身形单薄、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的年轻人。
那年轻人面有菜色,眼神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,死死钉在原地,任凭同伴如何拉扯推搡,就是不肯挪步。
“张兄!李兄!莫要再劝了!”年轻人声音不大,却异常坚定,“‘非礼勿视,非礼勿听,非礼勿言,非礼勿动’!此等地方,非吾辈读书人该来之处!酒已喝过,恕小弟先行告退!”他用力挣脱同伴的手,对着醉仙楼那流光溢彩的大门,深深一揖,仿佛在向某种看不见的圣贤告罪,然后转身,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湿冷的夜色里。
拉扯他的几个同窗面面相觑,脸上挂不住,骂骂咧咧了几句“不识抬举”、“假清高”,悻悻地进了醉仙楼。
这一幕恰好落在陆昀眼中。
他认得那个执拗的年轻人,姓陈,名文瑞,是县学里一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,去年秋闱再次落榜,听说一直郁郁寡欢。
此刻见他虽落魄,却能在最后关头守住读书人的底线,陆昀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敬意,也记住了这张清瘦而倔强的脸。
……
妖异命案带来的恐慌,终于让官府坐不住了。
几日后,在县令和孙县尉的“盛情”邀请下,一位来自州府、据说颇有道行的“玄清真人”,带着两名年轻弟子,在县衙前的空地上开坛做法,禳灾驱邪。
法坛高筑,黄幡招展。
玄清真人年约五旬,面容清癯,三缕长须,头戴莲花冠,身披杏黄八卦道袍,手持一柄桃木剑,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。
两名弟子身着青色道袍,分立左右,一人捧铜铃,一人捧净瓶。
时辰一到,玄清真人双目微睁,口中念念有词,声调古怪而悠长,似吟似唱:
“太上敕令,超汝孤魂;鬼魅一切,四生沾恩……”
“有头者超,无头者升;鎗诛刀杀,跳水悬绳……”
“明死暗死,冤曲屈亡;债主冤家,讨命儿郎……”
“跪吾台前,八卦放光;湛汝而去,超生他方……”
诵经声中,他脚踏罡步,身形飘忽,桃木剑舞动如风,时而由上向下劈砍,力贯剑尖,带起呜呜风声;
时而提腕向下疾点,如蜻蜓点水,剑尖颤动;
时而沉腕上挑,剑尖倏然弹刺,迅疾刁钻;
间或贴身划出一个个立圆,仿佛在格挡无形的攻击。
动作大开大合,极具观赏性,引得围观百姓屏息凝神,啧啧称奇。
弟子们则不断将成串的金银纸元宝投入熊熊燃烧的火盆,火焰升腾,浓烟滚滚,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和香烛气息。
法坛中央,摆放着一个用稻草扎成的简陋人形,上面贴着红纸,写着“李老四”的生辰八字。
突然,法坛上供着的一碗黄米毫无征兆地倾倒,米粒洒了一地!与此同时,那个捧着铜铃的年轻弟子浑身猛地一颤,双眼紧闭,头颅低垂,身体筛糠般剧烈哆嗦起来。
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,双手不受控制地伸向洒落的黄米,颤抖着,竟用指尖在米粒上艰难地划动起来。
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玄清真人神色凝重,桃木剑指向那弟子,厉声喝道:“何方妖孽,还不速速显形!”
那弟子哆嗦得更厉害了,手指在米粒上艰难地推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字——“醉仙”。
“醉仙?”玄清真人眉头紧锁,掐指一算,随即目光如电,猛地射向西市醉仙楼的方向,声音陡然拔高:“妖气盘踞,秽乱之源!竟在彼处!”
人群哗然!醉仙楼!那可是荔文城达官贵人最常光顾的地方!妖气竟然在那里?富户们顿时炸了锅,恐慌瞬间升级。
法事草草收场。
玄清真人面色凝重地对县令和孙县尉道:“此妖非同小可,已借人气隐匿多时。贫道需开光灵符,分与参与缉查之人,暂避妖邪侵扰。”
他当场画了数十道黄符,分发给孙县尉、衙役捕快,以及包括陆昀在内的坊丁头目,叮嘱务必贴身佩戴。
压力陡增。孙县尉立刻下令,所有佩戴灵符之人,即刻开始对醉仙楼进行暗中调查,务必找出妖邪踪迹!
一连三四天,衙役捕快们轮番在醉仙楼附近蹲守、盘查进出人员,甚至乔装成客人混入楼内打探。
然而,醉仙楼依旧歌舞升平,丝竹悦耳,姑娘们巧笑倩兮,看不出丝毫异常。调查陷入了僵局。
第五天傍晚,陆昀例行巡查至醉仙楼附近。
楼内华灯初上,笑语喧哗。
他下意识地按了按怀中那张叠成三角、据说开过光的黄符,目光扫过楼前停驻的华丽马车和进出的锦衣宾客。
就在这时,醉仙楼二楼的雕花木窗被推开,一个身着大红洒金襦裙、云鬓高挽的绝色女子凭栏而立,正是醉仙楼的头牌花魁——玉玲珑。
她眼波流转,巧笑嫣然,正与楼下一位熟客调笑。
就在她目光扫过街面,掠过陆昀所在方向的一刹那!
陆昀瞳孔骤然收缩!
他看得分明,在那双勾魂摄魄的美目深处,竟有一抹极其短暂、却无比诡异的幽绿色光芒一闪而逝!
冰冷、妖异,绝非人眼所有!
陆昀心头剧震,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!
他死死盯着那扇窗户,玉玲珑的身影却已消失。是错觉?还是……那道士所言非虚?
当夜巡更,陆昀特意绕到醉仙楼后巷。
夜色深沉,万籁俱寂,只有楼内隐约的笙歌传来。
他抬头望向三楼——那是玉玲珑独居的绣楼,此刻窗户紧闭,透出朦胧的烛光。
突然!一道模糊的白影,如同鬼魅般,在紧闭的窗纸上倏然闪过!速度极快,若非陆昀全神贯注,几乎无法察觉!
陆昀的心跳骤然加速。花魁玉玲珑!他强烈的怀疑此刻几乎化为确信。这醉仙楼的头牌,恐怕真非人类!
第六天深夜,子时将近。
陆昀召集了手下最得力的两名坊丁,压低声音吩咐:“今夜,我需潜入醉仙楼三层查探。你二人埋伏在后巷暗处接应,若听到我示警,或一炷香后我未出来,立刻向县尉报信!切记,不可轻举妄动!”
两名坊丁虽惊疑不定,但见陆昀神色凝重坚决,只得点头领命。
陆昀深吸一口气,紧了紧腰带。
他虽非武林高手,但在军营时,曾跟一个老斥候学过几手攀爬潜行的皮毛功夫。
他借着夜色的掩护,绕到醉仙楼侧面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。
观察片刻,他猛地发力,足尖在粗糙的砖墙上一蹬,双手攀住二楼一处突出的栏杆边缘,腰腹用力,引体向上,动作干净利落。
接着,他如法炮制,利用三楼窗沿下的雕花装饰作为借力点,身形如同狸猫般轻巧地翻上了三楼狭窄的外廊。
他屏住呼吸,贴在冰冷的墙壁上,侧耳倾听。
绣楼内一片寂静。
他小心翼翼地挪到窗边,窗纸透出昏黄的烛光。
他伸出食指,沾了点唾沫,无声地润湿窗纸一角,凑近窥视。
室内陈设奢华,红烛高烧。然而,映入陆昀眼帘的景象,却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凝固!
只见一个穿着青布直裰、书生打扮的男子瘫倒在地,正是前几日他在楼前见过的那个穷秀才陈文瑞!
他脸色惨白,双目紧闭,似乎已经昏厥。
而站在他面前的,正是花魁玉玲珑!
只是此刻的她,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妩媚风情!
烛光将她扭曲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。
——那身影竟在诡异地拉长、变形!头部轮廓变得狭长尖锐,隐约显出狐吻的轮廓,身体似乎覆盖着蓬松的毛发,一条粗大的、毛茸茸的尾巴影子在身后狂乱地摆动!
一个非男非女、充满怨毒的声音从室内传出,低沉而冰冷:
“……区区凡人,也敢管我的闲事?找死!”
紧接着,是陈文瑞微弱而绝望的哀求声:“求……求你……莫要再害人了……”
妖物!果然是妖物!
陆昀头皮发麻,一股热血直冲脑门!
他来不及多想,目光扫过外廊角落一盆半枯的盆栽。
他猛地抄起花盆,用尽全身力气,朝着紧闭的房门狠狠砸去!
“哐当——!!!”
巨大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!花盆砸在厚重的木门上,泥土和残枝四溅!
“有妖物!速来!”陆昀同时朝着后巷方向厉声高喊示警!
紧接着,他毫不犹豫,一脚踹开房门,冲了进去,指着那因巨响而猛然转身的“玉玲珑”,厉声喝道:“妖孽!住手!”
房内的景象让陆昀心头一凛。
烛光下,玉玲珑俏生生地站在那里,依旧是那副倾国倾城的模样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愤怒,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窗纸上那狐首人身的恐怖影子?只有地上昏迷不醒的陈文瑞,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凶险。
“你……你是何人?!竟敢擅闯我的房间!还毁坏门户!”玉玲珑柳眉倒竖,声音尖利,带着哭腔,“什么妖孽!你血口喷人!污我清白!”
巨大的动静早已惊动了整个醉仙楼。急促的脚步声响起,老鸨带着几个凶神恶煞的龟奴冲了上来,后面还跟着几个被惊醒的衙役。
老鸨一看房门碎裂,陆昀站在房中,玉玲珑泫然欲泣,顿时叉腰怒骂:
“好你个陆坊正!深更半夜,巡逻巡到姑娘闺房,毁坏财物,还污蔑我家头牌是妖孽!你好大的狗胆!”她指着陆昀的鼻子,唾沫横飞,“报官!立刻报官!请县令相公、孙县尉为我们做主!严惩这个无法无天、污人清白的狂徒!”
龟奴们撸起袖子,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,恶狠狠地瞪着陆昀。
几个衙役面面相觑,看着地上昏迷的书生和楚楚可怜的花魁,又看看一脸凛然、却势单力薄的陆昀,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陆昀孤立房中,面对老鸨的谩骂、龟奴的威胁、衙役的犹豫,以及玉玲珑那看似委屈实则冰冷的眼神,心知自己陷入了极其被动的境地。
他指着地上的陈文瑞,沉声道:“此人昏迷在此,便是证据!此事必有蹊跷,需报官详查!”
“查?当然要查!”老鸨尖声道,“先查查你这个目无法纪、夜闯民宅、毁物伤人的狂徒!”她转向衙役,“差爷!还不快把这疯子拿下!等县令相公发落!”
局面,瞬间僵持。